吴修龄《手臂录》自序,在评述他所涉猎的七家枪法,谈到他所得之石家枪与峨嵋枪的师承时,说:“真如一门而入,一师而成,一于纯者也。敬岩遍历诸家,年将四十,始遇真如,重下本源工夫,而得返正。及乎晚年,棍棒刀牌,皆成枪法,化杂以为纯者也。二师身二,而法则一也。”
《李经梧自述》一文,李经梧老师自述他的拳学经历时也说:“有的习武者认为学拳以精于一家为善,这也许有一定道理。然而在本人来说,吴式的粘随柔化之功、陈式的颤抖刚发之力、杨式的舒放洒脱之势、孙式的灵活紧凑之巧,余均博而采之。”显而易见,“精一博众”抑或“博采众长”,在武学界的分歧也由来已久。
“道有经纪条贯,得一之道,连千枝万叶”,抱一精纯,惟精惟一,在一的前提下,一气专定,触类而旁通,此得《易.乾》“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之意。而贯经穿传,驰骋古今,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在多的深闳广大之中,析豪剖芒,条分缕析,也能梳理出一以贯之的脉络来,此亦合《易.坤》“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之旨。所以,无论是精一博众,抑或博采众长,关键在于如何妥善处理一与多的关系。倘若只是精一,精则精矣,而无法旁通诸技,就会流弊于一叶而障目,或坐井以观天。倘若一味的博采,多则多矣,而没有一以贯之的主线脉络,珍珠砂砾,泥沙俱下,难免会“风搅长空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
一与多,一,就像是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多,便是一大堆光怪陆离的珠宝。如何用一,去贯穿光怪陆离的多?如何将光怪陆离的多,贯穿起来,变成一串独具自己面目的一?《华严经》云:“一即是多,多即是一”,一多不二,讲求的正是珠宝与线索的融会贯通。一能串起多,多而融通为一。
太极拳学的一
班侯赠予全佑的杨家传抄老拳谱三十二目,吴鉴泉题签《太极法说》
2015年二水应北京科技出版社之邀,对《太极法说》作校注。二水在导读中,对杨家传抄老拳谱三十二目的理论体系作了粗浅的探赜,认为《张三丰承留》《口授张三丰老师之言》《张三丰以武事得道论》三篇,是全书《太极法说》之“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的总纲。三篇文辞,假藉仙尊张三丰之口,提纲挈领,阐明了太极拳的宗旨:太极拳,一门性命践行的学问。
《张三丰以武事得道论》采信“来瞿唐先生圆图”所附之释义“流行者气,主宰者理,对待者数”
以《周易》的理、气、数角度,来阐述天道人事。《周易》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易卦以六爻为限,七日一循环,七日来复,揭示了生命体的内在规律。复卦,下震上坤,地雷为复,雷动于地,寓动于顺,一阳真气自海底而生,自复卦而临卦而泰卦,再由泰卦而观卦而剥卦,逆行而上。至剥卦,一阳在上,阴盛阳孤,以至于坤卦。复临泰观剥坤
乾之消息,便是天地宇宙一气周行,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自然规律。复卦的《彖传》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这是天道。
《张三丰承留》所说的“水火既济焉,愿至戌毕字”,“戌毕”两字,典出于班固《汉书.律历志》卷上:“孳萌于子,纽牙于丑,引达于寅,冒茆于卯,振美于辰,已盛于巳,咢布于午,昧暧于未,申坚于申,留孰于酉,毕入于戌,该阂于亥”,夏历建寅,九月为戌。“毕入于戌”,时序到了九月,万物毕成,新的果子,又将以新的生命体形式,得以继往开来,常续永绵。生命的种子,由发芽,而茁壮,而开花,而结果,果实而剥落,当果子脱离原先的生命之树,新的生命的形式,又以发芽,茁壮,开花,结果,周而复始,得以延续。这是地坤之“道”。
《张三丰以武事得道论》说:“故乾坤为大父母,先天也;爹娘为小父母,后天也。得阴阳先后天之气,以降生身,则为人之初也”、“前天地者,曰理;后天地者,曰母”、“理,化先天阴阳气数,母,生后天胎卵湿化”。
人,秉承爹娘小父母的先天至精,在母胎之中,一炁氤氲,业已具备了生命的一切基本特征,此谓之“命赋”。待出母胎的刹那,呱呱落地之时,天地大父母的“性理”,元始真如,一灵炯炯,便随着口鼻呼吸的启动,从囟门直贯灌而入,与“命赋”相连接。一炁氤氲,得一灵炯炯,性命之灯,刹那间被点亮了。
天赋为命,质理为性。人的生命之树,从种子的发芽,长叶子,茁壮成长,开花结果,到新的生命种子的成熟,叶落归根,这是命。树本身具有的纹理,油脂,以及生命历程中所经历过的风霜雪雨,都烙印在树的纹理之中。蕴于内,不显见于外的“理”,便是“性”。“性”,承载着生命之树的阅历、历练与生命历程,也决定着生命之树平身的材质、功用与价值。有些树,死了,就烂掉了,有些树只能用来当柴火,有些树可以做手串,做艺术品,有些树可以做栋梁之才。
《黄帝内经.灵枢》云:“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者也。”人,德流气薄而生,秉受了天地与爹娘大小父母的“命性赋理”,生存在“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的四维空间中,无法回避个体生命的消失。如何面对死亡,集中了人类几千年来的智慧与文明。人,能向死而生。作为“性命”之人,为了让“命”超越“身”的拘束,让“性”突破时间的局限,往古圣贤,设教原乘,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目的是为了让生命体突破躯体与时间的局限,实现“死而不朽”的圣神之境。这是人之道。
无论是佛学的“明心见性”、还是道家的“修心炼性”、抑或是儒家“尽其心,知其性”、“存其心,养其性”,诚如《口授张三丰老师之言》有云:“予知三教归一之理,皆性命学也。”
性命之学,究其实质,“皆以心为身之主也。保全心身,永有精气神也。”精气神,用于身,体于心,用于理,体于意诚,潜移默化于每一位中国人的身心之间,构成了传统中国人的独特的人格结构。《口授张三丰老师之言》接着说:“有精气神,才能文思安安,武备动动。安安动动,乃文乃武…前辈大成文武圣神,授人以体育修身,进之不以武事修身。传之至予,得之手舞足蹈之採战,借其身之阴,以补助身之阳…如此者,是男子之身,皆属阴,而採自身之阴,战己身之女,不如两男之阴阳对待,修身速也。”精能化气,气能化神,神能还虚,三者又相互制约、相互提升,散发出中华传统文化特有的人格魅力。
优秀的人格结构,应该是炼魂制魄,惩忿窒欲,降龙伏虎,戒嗔戒色,炼情归性,“是故,圣人,以魂运魄。”而常人的人格结构中,烦恼妄想,扰苦身心,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是故,众人,以魄摄魂。”《人生太极解》云:“此言口、目、鼻、舌、神、意使之六合,以破六慾也,此内也;手、足、肩、膝、肘、胯亦使六合,以正六道也,此外也”。太极拳解决了通过“心”的内六合,以破六慾,“身”的外六合,以正六道,这样一种身心合练的方式,旨在完善人格结构中以魂运魄的功能。
《口授张三丰老师之言》继续以仙尊张三丰的口吻说:“予及此,传于武事,然不可以末技视。依然体育之学,修身之道,性命之功,圣神之境也…又至予得武继武,必当以武事传之而修身也。修身入首,无论武事文为,成功一也。三教三乘之原,不出一太极。”(图007)由此,太极拳被赋予成三教合一的载体,担纲起了传统文化性命哲学践行的重任。
通篇《太极法说》,以来知德兼对待流行主宰之理,作为基本的指导思想,来阐发太极之理,以文王之易,一气流行来解释拳势的变化,以伏羲之易,象数的对待来解释两人推手时的尺寸分毫。并进一步一本“有对待,其气运必流行而不已。有流行,其象数必对待而不移”之理,强调“守中”之要。
性命之学的关键,其实是在强调本体之“中”的重要性。儒家“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强调的就是“执中”。道家从《老子》的“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到《庄子》的“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侧重的是“守中”。而释家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五蕴皆空”,强调的是本体之“中”,洞然而空的“空中”。“中”,只有在修炼太极拳的过程中,明确了命门与三焦一原一委,一体一用之后,才能真切理解命门“为阴阳之宅,为精气之海,为死生之窦”,也才能将“执中”、“守中”、“空中”一一落到身心的实处,而非仅仅只是理论层面的说辞。
一种武术形式,一旦赋予了“太极”之名,它就不仅仅只是一项体育运动,更不能只作为逞一拳一脚之能、“活动手脚,惯勤肢体”的武术来界定它,虽然是以武术形式来传承,“然不可以末技视”也。它也不同于魏晋玄学的清淡,也区别于佛教的公案清修或棒喝禅悟。太极拳是人的身心作为研究课题,通过自身身体的知觉运动来感悟人与自然的内在关联性,并由己及人,由人身的太极来观照宇宙万有。所以,太极拳是一门调控身心的学问,是一门反求诸己的学问,是一门性命践行的哲学。
《太极体用解》云:“诚者,天道,诚之者,人道。俱不外意念须臾之间。要知天人同体之理,自得日月流行之气,其气意之流行,精神自隐微乎理矣。”太极拳以天人同体之理,得日月流行之气,从一气流行的拳架训练,到四手对待的推手训练,不偏不倚,不将不迎,知觉运动,尺寸分毫,要旨在于一举一动中,去把握世事万物将发而未发、预动而未动的端倪中,去观照和感触阴阳消长的机,进而“允执厥中”,在流行对待之中,当行而行,当止而止,内外交养,在放卷得其“时中”也。从体育之学入手,进阶为修身之道,进而渐入性命之功,乃至企及圣神之境,人人皆能希贤希圣,人人皆能曰睿曰智,人人皆能尽性立命,阶及神明之路。
这条一以贯之的性命践行之路,便是太极拳学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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