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27 21:14 星期六
题记
拳友南方兄自法国来,赠给二水一套马明达先生的《武学探真》上中下集,大凡是南方兄见二水曾因《‘闪赚’杂论》一文,与网友论争,以及《“闪赚”之后》一文颇有与马明达先生对台的意思,干脆让二水认真拜读马先生的文字吧。为不辜负兄的一片心意,二水开始在马先生的《武学探真》中探起真了。
《武学探真》上册第一篇便是《“虎贲之士说剑”解》,二水读着总觉得如刺梗喉,于是应和马先生《“虎贲之士说剑”解》,以作《“虎贲之士说剑也“辩》,一为答谢南方兄的增书之情,其二想借此为“虎贲之士”正名,顺祝《武当太极拳社》『倚剑楼』开张之喜。此为题记。
一、马明达先生的主要观点:虎贲“步兵”说
马明达先生引录在《礼记•乐记》中关于“说剑”的一段记载,想就“说剑”一词出现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寓义,做些阐幽显微的工作:
“武王克殷反商,………马散之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复服车;甲衅而藏之府库而弗复用;倒载干戈,包之以虎皮;………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虎贲之士说剑也。”
接着说马明达先生说:
“根据郑玄《注》,整段文字是讲武王“克商之后,修文教也。”灭商后,武王立即分封诸侯,接着又裁减军队,武器入库,改变军队的训练方法。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从此以后‘武王之不复用兵也。’最后一句:‘虎贲之士说剑也’,唐代孔颖达《疏》谓:‘裨冕,入庙之服也。虎贲,言奔走有力,如虎之在军。说剑者,既并习文,故皆说剑也。’孔颖达的意思是说,原先的“虎贲”也都脱去甲,穿上参加祭祀活动的礼服,拿上记事的手板,开始学习文化。于是,军中的剑技训练也变成了‘说剑’。这个解释是从‘修文教也’引伸出来,无疑是正确的,但孔颖达对‘说剑’二字的解释不够具体。”
在他在明确了西周初有“剑”这个前提后,他开始将话题还回到“说剑”上来。他说:
“首先,为什么武王灭商后只是“虎贲之士说剑也”,当时的短剑是如何使用的?这是一个需要探讨的问题。我以为,西周初期的短剑主要装备给被称为‘虎贲’的战士。《尚书•牧誓》孔安国《传》:‘虎贲,勇士称也。若虎贲兽,言其猛也’。”
大概马明达先生没有理解“虎贲,勇士称也。”与“若虎贲兽,言其猛也”的意思,所以他紧接着说:“(虎贲)这部分军队一个重要的任务是带头去冲击敌阵,向敌方‘挑战’,示敌以必胜的信心,当时称之为‘致师’。”
于是他便武断的推测:“师尚父率领的担当“致师”任务的这支军队,应该就是虎贲。虎贲的特长是勇猛而善奔跑,显然属于步兵。”
由于虎贲之士在马明达先生眼中是属于向敌方“挑战”、“带头去冲击敌阵”、“示敌以必胜的信心”的“步兵”,马先生生怕这些士兵吃亏,大凡他老人家也喜欢玩些电脑游戏,于是就擅自为他们装备了两种很意味深长的武器。他说:
“这些人除了装备有短剑,应该还有一样重要武器,那就是盾牌。古代称‘干’。”并进一步总结说:“虎贲是手执短剑的冲锋队,一律配备盾牌,故以“干”代称虎贲。”
通过这一番工作,马先生于是开始了他的认识和思考。
“虎贲”是一支特别祟尚个人技勇的技术兵种。他们是我国早期剑法--西周短剑技术的主要掌握者,是最早的“奇材剑客”。
虎贲担当的任务具有极大的刺激性和危险性,所以他们被《尉缭子•武议》说成是“死士三百”,是敢死队性质的军队。
不能排除虎贲是一支由北方或西北少数民族组成的军队,很可能这是剑和剑技流入中原的一条重要渠道。
二水暂且不去顾及马先生的认识和思考。二水想首先与马先生探讨一下“虎贲之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群体。
二、虎善长奔跑吗? 虎,大凡人人皆知的,孔安国谓:“若虎贲兽,言其猛也。”虎为兽,无疑。一“若”字,足见主体不是兽,仅言主体之猛也。
贲,音ben。与奔同音。因为与奔同音,古人也有误“贲”为“奔”的。于是,马先生也就简单的将虎贲理解为:“虎贲的特长是勇猛而善奔跑,显然属于步兵。”
虎以猛称,无疑。然虎并无以“善奔”称。倘若虎象马先生认为的那样,既以猛称,又以“善奔”称,也许而今的世界上,将再也不可能有诸如鹿、兔诸类可爱的小动物了。可见,将“贲”“奔”同义,不是二水不肯赞同,而将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小动物们的共同抗议!
为了免除弱小群体的灭顶之灾,二水还不得不掉掉书袋,从我们的老祖宗的书中找些依据。
《礼记.表记》载:
子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故君命顺则臣有顺命;君命逆则臣有逆命。诗曰:“鹊之姜姜,鹑之贲贲;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诗经的这首诗,历来是被理解为老百姓嘲弄卫夫人的的淫荡和无良。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载:
郑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阈,况在野乎?非使人所得闻也。”
杜注:卫人刺其君淫乱。故赵孟斥为床笫之言;又因诗中有“人之无良,我以为君”句断其“诬其上而公怨之”。此释“君”为国君。
毛诗作“鹑之奔奔”。序:刺卫宣姜也。卫人以为宣姜鹑鹊之不若也。释“君”为小君。
经学大师俞樾曾作《余莲村劝善杂剧序》曰:
夫床笫之言不逾阈,而今人每喜于宾朋高会,衣冠盛集,演诸淫亵之戏,是犹伯有之赋“鹑之贲贲”也。
不管此诗意在刺卫宣姜的淫荡还是无良,但此处的“贲字”字,不是指虎的动作,而是描述鹑的形体语言的。
鹊,是大家所熟知的小鸟。那么鹑又是什么动物呢?
三、鹑不是鹌鹑 师旷《禽经》云:“赤凤谓之鹑。”
《冠子•度万》云:“凤凰者,鹑火之禽,阳之精也”,谓凤凰为“鹑火之禽”,即火色鹑鸟,与“赤凤”义同。《汉书•天文志》注和宋陆佃《埤雅•释鸟》引师旷《禽经》亦同。这些典籍征引春秋师旷《禽经》,明言赤鸟、凤鸟、赤凤为鹑鸟的颜色特征相符洽。
然而,这些解释既明确又糊涂。因为,我们根本不知赤凤、赤鸟、凤鸟是怎样的鸟,所以以不知释不知,只能不知了。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意思是,鹑绝对不可能是我们在菜场上见到的鹌鹑。
《山海经•西山经》:“天帝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鹑,黑文而亦翁,名曰栎。”
师旷《禽经》以传说中的赤凤来解释鹑,《山海经》则以鹑来描述神话中的“栎”。但这段文字让我们对“鹑”有了比较具体的印象:“黑文而亦翁”。
黑色的羽毛,白色的颈部毛色,想是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白胡子飘逸的老翁。
从上古的文字中来看,鹑为何物,似乎孺幼皆知的。
《诗经鄘风》有:
“鹑之奔奔,鹊之疆疆;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鹊之疆疆,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郑伯《鹑之贲贲》之“鹑之贲贲”改成了“鹑之奔奔”、“鹊之姜姜”改成了“鹊之疆疆”,贲与奔虽有通借现象,但也以“奔”通“贲”,还不至于将“贲”来解释成“奔走”、“奔跑”。
《诗•魏风•伐檀》有: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诗中“县鹑”与“县貆”“县特”并举,貆与特无异都是凶猛无比的巨兽,从中可见,鹑作为一种动物,也不会很可爱的,更不可能是成为我们的盘中美食的鹌鹑。
《诗•小雅•四月》有:
“尽瘁以仕,宁莫我有?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尽管不是直接来描述鹑的行状,但从语意之中,我们不难看出,鹑与鸢是有共同之处的,那就是“翰飞戾天”。
从以上引经据典,我们大致可以看出,鹑的形象应该是:
从静态看来,黑色的羽毛,白色的颈部毛色,想是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白胡子飘逸的老翁。而一旦翱翔在空中,身形捷悍,叫声响彻天空,让人胆战心惊。
有了这般感性认识,我们不妨来查阅《说文佳部》,发现许慎已经明确无误的点名了这一点:
雕即鹑!作为雕的鹑字,大凡念作“tuan”音。
顺便说一下,有位研究傩文化的教授何根海先生,大凡也没有注意到许慎说文中的解释,一番引经据典之后,得出结论“山民崇拜赤鸟的信仰意识,它们所凭依的现实生态原型正是鹌鹑。”也是不知鹑字除了念“chun“之外,还有“tuan”音所误!
四、鹑之贲贲
明确了“鹑”为何物,无异对进一步探讨“贲”的准确含义是有益的。
我们不妨再回头来理解《礼记.表记》中的一段文字:
子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故君命顺则臣有顺命;君命逆则臣有逆命。诗曰:“鹊之姜姜,鹑之贲贲;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子曰一节,大凡是孔夫子对当时新兴统治阶层的一段说教,他引用“诗曰”意在为他的“子曰”中“君命逆则臣有逆命”找注脚。
要准确理解诗曰的含义,我们还得来了解一下卫国新兴统治阶级的一些状况:
本世纪(前八)最后一年(前七○一),卫国发生新台丑闻。
八十年代卫(姬姓,因封国为卫,故名)州吁死于反政变之后,卫国即由卫州吁的弟弟卫晋继任国君。卫晋在年轻时已经十分荒唐,跟他的庶母夷姜私通,生下一个儿子。名卫ji(但立人加“及”。行文方便,改为“急”字)子,意思是急急而来的儿子,这件严重背叛礼教的乱伦事件,当然绝对秘密,所以只好把孩子寄养在民间。等到卫晋当了国君,具有不再在乎抨击干预的权力时,才向外公开,并且立为太子。
卫急子成年之后,老爹卫晋遣使臣前往齐国,礼聘齐国国君的女儿宣姜,作为卫急子的妻子。事情就出在这位多嘴的使臣身上,他从齐国回来后,把宣姜的美貌大加喧染,老爹卫晋听了,神魂飘荡,就在淇水河畔,建筑一座非常豪华的宫殿,命为“新台”,然后教卫急子出使宋国。卫急子一走,卫晋就派人去齐国迎亲,把宣姜直接迎到新台。等到卫急子回国,宣姜已由妻子变成庶母。宣姜最初以为她的丈夫是一个英俊青年,忽然出现一个老汉,当然大失所望。不过失望之后,跟那种势利眼的女人一样,只要能掌握现实富贵,也就十分快活,而且连生了两个儿子:卫寿、卫朔。有了两个儿子,宣姜开始考虑到未来,感觉到她的前任未婚夫卫急子的存在,是一个定时炸弹,必须排除。老爹同意她的见解,兽性再度发作,对儿子兴起杀机。
恰巧齐国攻击纪国(山东寿光南纪台村),要求卫国出兵相助,老爹卫晋命卫急子前往齐国约定会师日期。一面却暗中派出武士,伪装做强盗,埋伏中途,吩咐说:“看见悬挂白色牛尾的船只,即行动手,杀死之后,凭牛尾领赏。”
——白色牛尾,当时是一种代表封国使节的标帜。
这个阴谋属于高度机密,然而却被宣姜的大儿子卫寿探知,他对邪恶的老爹老娘无可奈何,但他却把这消息通知长兄卫急子,劝他逃走。卫急子拒绝相信父亲会杀死亲生儿子。卫寿不得已,设宴给他饯行,把他灌醉,留下一张字条说:“我已代你前往,请快逃命。”然后将白色牛尾插在自己船头出发,到了埋伏地点,“强盗”是只认白色牛尾不认人的,当然把他杀掉。卫急子酒醒之后,大惊说:“我应该追上救他。”可是当他追到,弟弟已死。他放声痛哭,责备“强盗”杀错了人,“强盗”自不能允许正主仍然活着,于是再把卫急子杀掉。
新台丑闻所以重要,在于它说明:多妻制度下的中国宫廷;是一个黑暗的、人性沦丧的毒蛇穴窟。父母夫妇和兄弟姊妹儿女,在忠孝仁爱礼教喊不绝口之下,为了淫欲或继承,而互相猜忌陷害,互相残杀吞食。并且随着历史的发展,一个王朝比一个王朝更穷凶极恶。
这段文字引自柏杨先生编的《中国人史纲》第六章。我们无暇去谴责统治阶级的各种荒诞行径,只是从文字中,找到一些理解“诗曰”的含义。
从这段史料,我们不难看出,卫夫人宣姜,不但淫荡无度,而且还残暴无良。“姜姜”语含双关,一是假借描述“鹊”的动作或叫声,来渲染淫荡之行状,二是隐刺卫夫人宣姜。那么“贲贲”的含义,则是直接通过对“雕”这种凶猛巨禽的行状描述,来讽喻宣姜的残暴无良了。
不管是姜姜,还是疆疆,都比较接近“鹊”的叫声。因而,历来文人,都有将此声音理解为卫夫人淫荡的叫床声。故赵孟斥为床笫之言,杜注卫人刺其君淫乱,理明矣。而雕,也并不依赖它的叫声能渲染其残暴无良的。且,贲贲两字的声音与雕的叫声也相差甚远。倘若“贲贲”定从声音上去理解,二水觉得比较接近雕振翅图飞时的声音。就象刽子手霍霍拔刀一般。这种振翅的声音颇能代表雕“捷悍”的特性。
由此,二水猜度,“贲贲”之声,有些须儿语的意味。就象而今,我们将咩咩来代表羊,喵喵代表猫一般。在上古,也许就以“贲贲”来概括大雕“捷悍”的特性。
任何猜度,都得付出代价,为此,二水将进一步来探究“贲”与雕之“捷悍”的关联。
五、“贲石逞技”与“贲育之勇”
写到这里,明眼人定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那就是《礼记表记》中引用的诗曰“鹊之姜姜,鹑之贲贲”,为何在被引用的《诗经鄘风》中,却是“鹑之奔奔,鹊之疆疆”?“疆疆”改作“姜姜”,意在隐刺卫夫人宣姜之名,那么“奔奔”改作“贲贲”,是否也有什么隐语呢?
这一疑虑的产生,让二水想起同在卫国的一位名士来。
《孟子集注》卷三公孙丑章句上:
公孙丑问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看来,当年公孙丑与孟夫子对话,灵机一动,借“孟贲”与孟夫子同性的原因吧,一粗一文,相互比较,似乎与孟夫子开了一个玩笑。其实意在探讨“大勇”的概念。言辞机锋并显,饶有趣味。从中可见,孟贲以“大勇”著称。
《论衡非韩篇第二十九》云:
使童子变孟贲之意,孟贲怒之,童子操刃与孟贲战,童子必不胜,力不如也。孟贲怒,而童子修礼尽敬,孟贲不忍犯也。秦之与魏,孟贲之与童子也。魏有法度,秦必不畏,犹童子操刃,孟贲不避也。
王充借童子与孟贲相比较,一大一小,意在谈论“法度”二字。也可见孟贲其人以“力大”著称。
《尸子校正》卷下云:
人谓孟贲曰:“生乎?勇乎?”曰:“勇。”“贵乎?勇乎?”曰:“勇。”“富乎?勇乎?”曰:“勇。”三者人之所难,而皆不足以易勇,此其所以能摄三军、服猛兽故也。
这段据传是周朝时的文字,有人将生、贵、富三者与他的“勇”相互比较,而孟贲则是一个宁舍生、贵、富而取“勇”的人。可见孟贲是一个以“勇”“摄三军、服猛兽”的人。
从其他各类文字中,我们可以复原卫国的这位勇士:“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至其死矣,头身断绝。”
而孟贲的勇在孟夫子看来,也许仅只匹夫而已,在孔夫子眼里,由于他与卫夫人的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类匹夫,也许就只象卫夫人一般的残暴了。这么看来,孔夫子在《礼记表记》中,不但“疆疆”改作“姜姜”是有意为之,“奔奔”改作“贲贲”也有春秋笔法的意味了。
在后世人们看来,孟贲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勇士。从其他的文字来看,孟贲之“贲”几乎演绎为“勇”、“猛”的代名词了。“贲石逞技”或“贲育之勇”几乎变成了成语。我们不妨来了解一下这两个成语:
在“贲石逞技”中,贲无异是指孟贲,石则是春秋时力士石蕃。
《吴越春秋》曰:夫差使王孙圣占梦,圣曰:占之不吉。王怒,使力士石蕃以铁椎椎杀圣。
张华《博物志》曰:石蕃,卫臣也。背负千二百斗沙。
在“贲育之勇”中,贲依然是指孟贲,而育则是另一位著名的勇士。
《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云:
盎曰:“夫诸吕用事,大臣专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传驰不测之渊,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
集解孟康曰:“孟贲、夏育,皆古勇者也。”索隐:“贲,孟贲;育,夏育也。”
《战国策》有云:“夏育叱呼骇三军,身死庸夫”。
孟贲取名是否与雕的“贲贲”状有关联,还无法肯定,暂且存疑了。但是,从《诗经》中文字来看,当时的人们十分的敬畏“鹑”这类动物,作为描述鹑的行状或声音的词语,用作人名,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且不管,但由此足以证明,“贲”字与老虎的奔跑是没有丝毫关联的了。
这么看来,马先生将“虎贲之士说剑”中的“虎贲之士”解释为“象老虎一般奔跑的士兵”显然是错误的了。
由此,我们不妨重新来研读《尚书•牧誓》孔安国《传》的对“虎贲”的解释语:“虎贲,勇士称也。若虎贲兽,言其猛也。”第一句“虎贲,勇士称也”,重在解释“虎贲”一词的含义,侧重在孟贲之“贲”;第二句“若虎贲兽,言其猛也”,“兽”字概指“禽兽”,一个“若”字,将虎、贲两字都落在一个概指禽兽的“兽”字上,此处的“贲”,理应为“鹑之贲贲”的“贲”了。意思是象“虎、雕”一般的禽兽。虎雕之兽,言其猛也,理固明矣!
六、武王克商 “虎贲之士”一旦失却了马明达先生所说的“象老虎一般善于奔跑”这一特征,马明达先生由此所推论的以下三点就值得我们重新推敲了。
“虎贲的特长是勇猛而善奔跑,显然属于步兵。”
“这部分军队一个重要的任务是带头去冲击敌阵”
“这些人除了装备有短剑,应该还有一样重要武器,那就是盾牌。古代称‘干’”
我们还得从“武王克商”这场战争来分析这一问题。
作为一个历史学教授,马明达先生应该知道一点:武王克商,是一场军事实力完全悬殊的较量,是一个属邦对一大国的入主战争。
周原先以俯首称臣于商朝,并主动为商朝担当着防御西北诸国侵扰的任务。商王国地大物博,以商代遗址来说,东至海滨,北到藁城,南到湖北,人口以百万计。而周人不过占了泾渭流域的狭窄谷地。
李亚农先生根据文王以百里起家及牧野之战周人戎车三百乘来估计周人的人口数字,以为,方百里的小国可能有五万劳动力:《商君书》“徕民篇”谓,“地方百里者,山陵处十一,薮泽处十一,谿谷流水处十一,都邑蹊道处十一,恶田处十二,良田处十四,以此食作夫五万。”若以三分之一的人口作为劳动力(作夫)计算,全部人口应有十五万左右。但李氏以为战国使用铁农器后的生产力,才足以养活如此庞大的人口。他以为一辆兵车须配属七十二个步卒及甲士,若总动员的人数当全人口的成年男子,则全部人口应在六、七万之间。周初生产力低于战国不少,百里之地不能养活十五万人,而养活六、七万人是可能的。李先生并且举了一个旁证:《左传》闵公二年,卫遭狄乱,卫文公只有革车三十乘,人口五千多人,廿五年后才恢复革车三百乘的数字。三十乘时人口五千,三百乘时,人口当有五万人。
许倬云先生认为,西周征商的武力,据一般资料如《孟子》、《书序》及《战国策》,都是甲车三百乘,虎责三千人,《逸周书》谓周车三百五十乘,《墨子》则谓车百辆。即使以三百五十乘计,每车戎甲士一人由虎贲担任,整个数字也只有虎贲三百五十人。这个数字,正能与《尚书•牧誓》中“武王戎车三百乘,虎贲三百人”相吻合。
《诗•大雅•大明》谓:“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虽然没有具体数字。“会如林”或如“矢”一般集合着,足以说明兵力的强大。传说中纣发兵七十万人抵抗,数字不一定准确,但人数绝对可以十万计的。
当然,许倬云先生认为,周武王这支命名“虎贲”的部队,是指挥着每一乘戎车的指挥人员。戎车的作用,更多的是方便调度兵力。每一乘戎车上则乘载着步卒及甲士。而每一乘戎车前后,还紧随着步卒及甲士。这些推断,是许倬云先生根据牧野之战有关的带铭铜器出土以及商代小屯宗庙前人祭坑安排来分析的。
倘若如马明达先生所说,“虎贲的特长是勇猛而善奔跑,显然属于步兵。”“这部分军队一个重要的任务是带头去冲击敌阵”,即便这些勇士,装备有短剑和盾牌,即便是“虎贲三千人”,在商朝数以十万计的大军面前,单靠“勇猛而善奔跑”,恐怕是难以改变中国历史的。
七、裨冕搢笏 二水不想多去探究武王克商的原因,这其实应该是作为历史学教授的马明达先生的份内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正象许倬云先生所言:“周人以蕞尔小邦,人力物力及文化水平都远逊商代,其能克商而建立新的政治权威,由于周人善于运用战略。。。。”
这战略二字,绝对不是“勇猛而善奔跑的步兵”“带头去冲击敌阵”所能概括得了的。“勇猛而善奔跑的步兵”“带头去冲击敌阵”,只是一个“勇”字。“战略”二字则涉及“智“字。
倘若马明达先生眼中的“虎贲之士”,只是“勇猛而善奔跑”,武王也没有必要对这些士兵以“裨冕搢笏”之礼相待了。
我们不妨来研究一翻“裨冕搢笏”是何等待遇:
《礼记觐礼》云:“侯氏裨冕,释币于禰。”郑玄注:“裨冕者,衣裨衣而冠冕也。裨之为言埤也。天子六服,大裘为上,其余为裨。”可见,“裨”相当于皇帝的穿的次等衣服。能够穿此等衣服,并且带上冠冕,绝对不是而今的士兵穿上军装带上军帽可以比拟的。郑玄补充注解曰:“诸侯亦服焉。”
这等待遇,我想不是参加战争的“步兵”所能享受的。
《礼记•玉藻》:“天子搢珽。”
《晋书•舆服志》:“所谓搢绅之士者,搢笏而垂绅带也。”李奇注:“搢,插也,插笏于绅。绅,大带也。”
天子腰间插的“珽”与搢绅之士插的“笏”在物件材质上的有所不同,足以证明权力的尊卑。但这一切也绝不是作为士兵的人所能佩带的物件。虽然,如今的男人们腰间也常丁零当啷的挂着手机、钥匙圈之类的物件,总还是上不了“搢绅之士”这一层面上去的。
武王之所以如此这般的厚待“虎贲之士”,可见这些虎贲之士在战场上的重要作用。勇有余而智不足的“勇猛而善奔跑的步兵”肯定是得不到这等优待的,虽然在这场战场上“血流漂杵”的大多是战士的鲜血。
由此可见,武王厚待“虎贲之士”,应该是智勇双全的人。
只有这些具备了虎的勇猛和雕的捷悍这两种秉性,才得以“裨冕搢笏”。
八、虎与狮子,雕与狐狸 说到“虎贲之士”所具备的“虎的勇猛”和“雕的捷悍”这两种秉性,二水不禁想起了马基雅弗理《邦主鉴》中一句:“邦主的如果总是善良,就要灭亡;他必须如狐狸般的狡猾,像狮子般凶猛。”
“虎贲之士”的两种秉性其实与作为邦主所应具备的两种秉性,在某种层面上说来,是具有共通之处的。只是程度上有所差别。“虎的勇猛”大概不及狮子的凶猛,雕的狡猾更加不及狡猾了。但雕的敏捷和虎的忠勇是邦主所不及的。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而上文提及的卫晋,不但抢了儿子的老婆,还杀了自己的儿子。这类故事在历代的统治者身上屡见不鲜的。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有必要来重新探究武王之所以要给“虎贲之士”“裨冕搢笏”这番厚遇的真实原因了。
《春秋繁露》有段文字十分的精辟独到,我们不妨来认真研读一下:
剑之在左,青龙之象也;刀之在右,白虎之象也;韨之在前,赤鸟之象也;冠之在首,玄武之象也;四者、人之盛饰也。夫能通古今,别然不然,乃能服此也。盖玄武者,貌之最严有威者也,其像在后,其服反居首,武之至而不用矣。圣人之所以超然,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夫执介胄而后能拒敌者,故非圣人之所贵也,君子显之于服,而勇武者消其志于貌也矣。故文德为贵,而威武为下,此天下之所以永全也。
“夫执介胄而后能拒敌者,故非圣人之所贵也”!果不其然,武王给“虎贲之士”以“裨冕搢笏”的真实意图,不是表彰这些人“执介胄而后能拒敌者”。
那为何还要这般厚遇呢?“君子显之于服,而勇武者消其志于貌也矣。”真乃一语点破梦中人!
“消其志”三字,字字超逾“虎贲之士”长兵短剑的锋利,字字匹敌“虎贲之士”“虎的勇猛”,也字字驾驭“虎贲之士”“雕的捷悍”!这三字,非狮子般凶猛不足以道,非狐狸般的狡猾不足以言!所谓“杯酒释军权”、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何足以敌“消其志”三字!这三字诀,在当时的政治条件下,足以让他们感到“此天下之所以永全也。”
武王“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云云,无非是“消其志”三字诀下的一些雕计罢了,真正“消其志”的好戏还没有上场呢。
而马明达先生则以为:“虎贲在西周军队中居有显赫的位置。在武王灭商后的大裁军中,虎贲得到特殊安置。”“特殊的战功和剑技,可能使他们成为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批职业剑技研究者和传播者。”“照此,虎贲说剑可以理解为论剑,也就是研究和阐释剑理剑法。”
这个观点,出自一位以大学历史教学为职业的马先生之口,就显得十分的幼稚和可爱了!
为此,二水决定进一步来探究“虎贲之士说剑”究竟说些什么!
九、剑的三种“说法”:说剑、税剑与脱剑
虎贲之士,一旦被“得到特殊安置”,“裨冕搢笏”之后,其志渐消,尚能象马明达先生所说,“可能使他们成为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批职业剑技研究者和传播者。”吗?
马先生于是也作了一些文字上的训诂工作:
从字面上看,“说剑”与“论剑”同。《说文》:“说,释也。”《广雅•释诂二》:“说,论也。”《礼记•少仪》:“工依於法,游於说。”孔颖达《疏》:“说,谓论说。”照此,虎贲“说剑”可以理解为“论剑”,也就是研究和阐释剑理剑法。”
有了这些依据,马先生理直气壮的在他的注释①中对太史公发难:“说剑”,《史记•乐记》作“税剑”,误。于是马先生认为“虎贲说剑可以理解为论剑,也就是研究和阐释剑理剑法。”
“说”通“税”解,意思为休憩或止息。这在一般的汉语字典里都能找到答案。《史记•乐记》将“说剑”作“税剑”,自然是在联系上下文含义后所做的修改。“貫革之射息”与“虎贲之士說劍”以及“馬散之華山之陽”、“車甲釁而藏之府庫”、“倒載干戈,包之以虎皮”中的所有动词,都是描述一些“不作为”或“消极作为”的行为。《吕氏春秋•慎大览》干脆将“散”字也改作“税”,“乃税马于华山,税牛于桃林”云云。
可见太史公改“说”为“税”,不是象马先生这般无畏又草率地用一“误”字可以武断的。
为了证明马先生一“误”字系草率、武断、无畏行为,我们有必要将有关“裨冕搢笏,虎贲之士说剑也。”一节文字一一引述,做些对照。
《礼记•乐记》:
濟河而西,馬散之華山之陽,而弗復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復服。車甲釁而藏之府庫,而弗復用。倒載干戈,包之以虎皮;將帥之士,使為諸侯;名之曰鞬橐。然後知武王之不復用兵也。散軍而郊射,左射貍首,右射騶虞,而貫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說劍也。
《史记》卷二十四乐书第二:
济河而西,马散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桃林之野而不复服;车甲弢而藏之府库而弗复用;倒载干戈,苞之以虎皮;将率之士,使为诸侯,名之曰鞬橐: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税剑也……
《孔子家语》辩乐解第三十五:
既济河西,马散之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复服。桃林西方塞也华胡化反车甲则衅之,而藏之诸府库,以示弗复用。倒载干戈而包之以虎皮,将率之士,使为诸侯,命之曰鞬橐,言所以藏弓矢而不用者,将率之士,力也。故使以为诸侯为之鞬橐也.将,即亮反,率,徒对反。鞬,居言反。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散军而修郊射,郊有学官,可以习礼。左射以狸首,右射以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左东学,右西学,狸首驺虞所为节也。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脱剑;衮冕之属,通谓之裨冕。脱剑,解剑也。贲,符分反。
就只此三篇,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文字大同小异,而有意思的是,就此一“说”字,有了三种不同的说法。《礼记•乐记》为:“虎贲之士說剑”,《史记》作:“虎贲之士税剑”,而在《孔子家语》中则变成了:“虎贲之士脱剑”。
二水在金老师家查阅了民国37年出版的《辞海》合订本,决定为究竟是“说剑”、“税剑”还是“脱剑”讨一个说法。
《辞海》言部:说,丁豁切。音脱。《曷韵》通脱。解脱也。
《易经》蒙卦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
“用刑人”似乎是让犯人带罪立功的意思。“用说桎梏”中的“说”,便是脱去犯人身上的桎梏的意思。
顺便提及:南怀瑾先生在《易经杂说》中瞎睬瞎蒙说:“这个‘说’字,也是《论语》‘不亦说乎’一样‘悦’的意思,人受了桎梏,还有什么快活?因为这是教化,就是蒙以养正,犯了罪受惩罚后。因此教化过来,就是很高兴的事。”云云。不知道南怀瑾先生有没有切身体会过这种乐趣?一笑!
《诗经.大雅.瞻卬》云:
此宜无罪,女反收之;
彼宜有罪,女覆说之。
说的大凡是统治阶级随心所欲,将无罪的人抓了起来,将有罪的人反而释放出去。一反一覆,颠倒是非,此“说”字,正好与“收”反义,当作“脱”解。与而今的“释放”同义了。《后汉书》在引用此师时,干脆将“说”改“脱”字,云:“故经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诗刺‘彼宜有罪,汝反脱之’。”云云。大概也是怕南怀瑾马明达诸先生们随意曲解“说”法吧!
十、脱剑如脱骨 辩到这里,二水已经将“虎贲之士说剑也”逐字进行了解释。综合起来,这句话无非是说:
武王克商后,具有“狮子般凶猛”和“狐狸般狡猾”的武王,终于想出了制服同样具有“虎一般凶猛”和“雕一般捷悍”的“虎贲之士”。他决定让这些虎贲之士,穿上了裨衣,带上了官帽,并在腰带上插上了笏。这类似于解放初期有些人穿上了四只口袋的服装,带上了大盖帽,并在表袋上插上钢笔一般神气。这种神气劲,大凡能够消其志的。于是,虎贲之士,纷纷将剑解脱下来,不再从事剑术研究了。
有些帝王,总喜欢以“弯弓射雕”来显示自己的才能,另一类帝王则喜欢“训雕”,譬如武王等。喜欢训雕的人,大凡是看不起射雕之人的。“只识弯弓射大雕”句,轻蔑之意可知!
训雕的过程,作为帝王是极富挑战性的,而作为被驯服的“虎贲之士”,虽然在人前人后,裨冕搢笏,也时有阳光春风般得意。但其内心深处总见不得灿烂。
我们知道,作为一个剑客,剑无异等同于他们的生命。剑不离身,历来是剑客的立身准则。记得有一位建国后一直担任国家武术领导工作的武术家,一直参与太极拳演变为太极操的全过程。但在近年,大凡是“其鸣也哀”的意思吧,他大声疾呼:“你们毁坏了我的太极拳,请别再毁坏形意拳了!”可见“脱剑”之后的“虎贲之士”,其内心的无奈了!
这种无奈是注定的,原因就在于,虎与雕,永远不是狮子与狐狸的对手。
《尔雅释器》云:“肉曰脱之”。邢昺疏引曰:“肉去其骨曰脱”。虎贲之士脱了剑,无异于肉脱了骨子一般。一个少了骨子之人,其行为模式也可想而知了。而作为剑客,其立身之本就在于他的骨子。
侠义精神来不得软骨,来不得媚骨,更不用说没有了骨子!
当然,古往今来,也有以脱剑为荣的。贾至有诗曰:“解巾佐幕府,脱剑升明堂”,何等的自豪!
脱剑后的虎贲们,倘若一旦得意起来,也正是在这种得意背后,他们开始糟蹋起剑术来。我们而今看到的种种竞赛套路,无异就是此等脱剑后的虎贲之士们得意时的产物了!
一些虎贲,脱剑如脱骨是一种无奈,这些虎贲则是自愿的抽去了骨头。没有了骨子,虎雕与鹰犬何异!
失去了骨子的虎贲之士,据《周礼•夏官司马》载,都有一些安排。有的担当了周天子禁卫军的角色,有的代表天子奉使四方。肯定也有甚至担当起类似“血滴子”一般的角色吧!
但无论如何,他们充当不了“职业剑技研究者和传播者”,他们不是中国剑客的代表人物,他们不是中国最早的武术家,因为他们的身上已经没有了骨子!
一个没有骨子的“虎贲”,何能担当得起“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批职业剑技研究者和传播者”的重任?!!